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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走了 ……wp办公室|wpoffice.cn……

   母亲在昏迷了七天七夜之后走了。

  她在世上活了73年,已经是外祖父家族里最长寿的人了。

  外婆51岁就猝死了。那年,她一听到崖头的高音喇叭里传出地主张义立即来大队接受批斗的命令,浑身便开始筛筛子般地战栗。她年轻时从万家村嫁到这户老实人家里,带孩子,为雇工做饭,看着高大的丈夫领着几个长工起早贪黑地种地拉货,慢慢添了田地,置了十几头高脚牲口。往往等丈夫和伙计吃饱后,她才和几个孩子就着剩菜吃几口。她盼望着一家人过上好光景,自己就能松口气,享享清福了。突然间乾坤倒转,丈夫被打上了地主的烙印,一家人辛辛苦苦积累起来的财富也被瓜分了——张家人沉入地狱,成为人见人嫌的罪人。一家人呆呆地守在三孔窑洞里,丈夫沉默不语,一袋接一袋地抽着烟。女儿嫁不出去,儿子没有前途,她眼前只有绝望。我至今不知道外婆的名字,本以为随时可以问母亲,不料母亲就这样离世了,已经没有人知道老人家的名字了。

  母亲被渴望晋升的军官丈夫抛弃后,外婆一夜之间变老了。她为大女儿和两个孙子愁得睡不着觉,头发齐刷刷地白了。咋办呢?咋办呢?她念叨着。

  外婆走后,外祖父就更沉默了。在我的记忆里,劣质旱烟冒出的烟味,罩住了绛中村那间破败的窑洞,不时会从窑洞深处的床板上传来长长的叹气声。母亲和我的两个姨一脸愁容,坐在炕上一针又一针地纳着鞋底。异样的气氛里,我大气都不敢出。

  一家人仿佛与世隔绝了。偶尔来个人,也是匆匆说几句话就走了。走来走去也就几家老亲戚,过年过节说几句客套话。和外面的联系就靠窑洞顶上的大喇叭,威风凛凛的干部会站在崖头,生硬地吆喝外祖父和我两个舅舅:拿上铁锨收拾牲口棚了!赶紧出来浇地!

  因为终日郁郁寡欢,外祖父得了气鼓病,肚子大得如同碌碡。无钱治病,只能一天天拖着。冬天里,公社干部大兴土木,征调气喘吁吁的外祖父筑墙,严寒里他吸入冷气,大口大口地吐血。姨出嫁了,舅舅分开过了,外祖父独自躺在老窑洞里挨着日子。

  1976年夏天,母亲利用晌午的歇息时间,用架子车将老人家接到家里。外祖父躺在轮椅上,整天眯着眼不言语,我把饭端过去,他接过去三两下吃完,把碗放在地上。我没话跟他说。我是恨他的,因为他,我注定没有前途。老天为何把我生在这样的剥削阶级家里?在出身好的人面前,我有深深的自卑感。我甚至在心里接受这样的现实:世界是他们的,我们能活着就不错了。

  那年秋天,雨水出奇地繁密,墙塌房倒,外祖父也死了,享年61岁。

  1991年冬天,我在门头沟煤矿接受劳动改造的时候,妹妹来信说,大姨脑溢血而亡。几年后,小姨也死于同样的病症。母亲看着大姨留下的两个儿子和小姨留下的一儿一女发愁。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但她没有精力照顾这么多孩子,只能看着我两个姨夫相继白了头、弓了腰。

  她们死后,母亲一下子没地方去了,也没有说话的亲人了。

  前年,大舅舅突然失忆,糊涂多日后辞世,年仅65岁。母亲在自己大弟的床前号啕大哭,怎么也劝不住。自那以后,母亲一天天萎靡了。她的眼神迷离起来,经常望着很远的地方发呆。

  她有高血压,一直靠吃药维持,从那以后,她经常脸涨得通红而且嗜睡。之后,胃病、白内障、灰指甲、综合性肾炎接踵而至,她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中药复西药,最多时一天要吃十几种各色药丸(片)。后来,她一看见药就发怵。

  大剂量激素维持着她的身体机能,也改变了她的容颜。六七月时,她在电话里对我说:你恐怕都不认识你妈了。我是有准备的,可在八月中旬回到家,我还是吓了一跳:母亲的面容完全变了。

  一年多时间,进出医院四次,刚开始还能消肿,到最后,医生以找不到扎针的血管为由,逼迫母亲出院。家人明白,母亲来日无多了。

  她突然陷入昏迷,然后就离开了我们。

  看着母亲的棺材徐徐沉入大地深处,我的心里空了。从今往后,没有什么能填满那个空了。母亲张彩勤,陕西省扶风县五泉乡绛中村人,育有四子一女,留在人间的身份证上面注明:她生于194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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